从新蒲到新舟,并没有什么逻辑。一条道路,总有多种出路。
总是涌动一种情怀,对一丛植物、一种物品及其摇曳的命运异常敏感。
我像迷恋星空一样,迷恋它的风姿与独立。
突然发现,蒲与舟不一样的处境,一样的使命。
新蒲与新舟,藏隐许多信号,省略许多细节,像打碎的时间。
我倒是希望既有河亦有舟,然而只须乘着蒲筏沿溪而往。
于是,一种景象穿越历史,人类的经历确与水有关。
蒲帆飞飏,沧桑与事业同步,成就一片蒲海。
世界就是这样,总有人为一种事物魂牵梦萦,付出想象和行动。
一张张蒲筏,像一盏盏河灯一样神奥。
或许应该相信:真理从小路而来,文化从小溪而来。
但我总是想,那些往返的蒲筏不一定要水的存在,就像河灯有时可以飞在天上。
随着一筏思绪上岸,在沙滩,漂泊的灵魂找到了故乡。
洛安江始终还在流
洛安江也好,乐安江也好,都属于大地,始终还在流。
向沙滩流来,或流过沙滩,有人知道它流到哪里去了。
当有人不知道它往哪里流,我就告诉他:
上岸去村里看看,有位老人,他在木屋里等着你喝茶。
乐安江也好,洛安江也好,名字是人取的,地图是人画的。
你就当着它是你身上的一条无名的血脉,往心里流时很静,流出心里时一路狂奔。
不信,你把一下我的脉,一会儿跳,一会儿不跳。
我行走在江边,和鸟们花们开几个玩笑,逗一下刚醒的清晨。
据说,这条江有个机关。我是看清了,就是江心凸起的琴洲,锁住上游和下游,过去和现在。
据说,沙滩有王气升腾。我也是看清了,就是古往今来的脚步始终还在响着,卷着阴晴风雨,从这古码头上岸和下岸。
钦使第
一块匾三个字,笔划间气势不凡,我就知道它来之不易。
从外面看上去,它高过所有屋顶。
进入大门才知道,所有屋楹都比它高。
虽然我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,我看到的都不是我想到的,我想到的也不是我看到的。
站在第一重屋楹下,我回头看那块匾,它与我齐胸;
站在第二重屋楹下,再回头,那块匾已悬在我的腰间;
站在第三重屋楹下,又回头时,一块匾跟我的脚一样平了。
当我站在最后一重屋楹下,不见了那块匾,只见远处绵延的群山。
于是我就想:离匾越近,看得越近;离匾越远,看得越远。
甚至,我想到的正是我看到的,我看到的正是我想到的。
最后,我在大堂前的天井里看到一尊雕像,我跟他合了一个影。
因为,他比群山还要稍微高一点。
静观三贤图
一直默默观察,那一缕精神的爝火原是在哪一条巷道点亮?
帆影依稀晃动,那些进出的脚步原是踩着哪一块石板上岸?
探看一个个门窗,哪里还有读书声和彻夜不灭的灯光……
面对三贤图,肃静伫立,自己既是一个诗人也如一个学人。
抚摩那些斑驳的壁画,一幅幅“渔樵耕读”图里,文脉流淌全身。
穷处独学,终老僻壤,正是文人的标本;摅悃陈书,择言驯雅,那一份定力和智慧却是大师的典范。
难怪后人都把最有重量的文字留给他们:黔中宿学,自辟门户,横绝一代。
奉为同光宗祖,号称西南巨儒,深得桐城义法——无愧“沙滩三贤”。
从这里喷出的一股股王气,横扫清诗三百余年,已经为夜郎出够风头了。
眼前作古的静物,依然放射雄阔坚强之气。
我倒是希望多停留一下,采气立志,将来也好有一块自己的碑。
当然,上面刻画的不仅仅是义法和王气。
沙滩女人
沙滩的女人,或许她们就只有个姓氏。
就像现在的动车开过白泛泛的果园,一闪而过的红、黄、紫、白。
然而,越是省略,越是让人联想和珍视。
沙滩的女人知书识礼,大多是黎、莫、郑的后代。
不断出生,不断长大出嫁,不断育出儿子走出沙滩。
就像她们的动车扔下一个个车站开进了京城。
沙滩的女人,一代代老去,褪下色彩归于尘。
让灵魂收下牌位,让功劳收下墓志铭,让沙滩收下名声。
这些女人呀,是沙滩的命根子,而沙滩又是文化的命根子。
因此,当我阅读《母教录》,常常翻山越岭,拨开郁郁苍苍的云雾,使劲想儿时的那些景象;
或者钻进自己的血脉,跨越重重叠叠的断涯,叩拜一代代母亲。
禹门寺
到禹门寺,正是洛安江畔耸峙禹门山的地方。
倒是有些破旧,但是那份气宇依然轩昂。
一具影子,破衣弊履,一句话也不说。
我告诫身边的朋友:对于不修边幅的人,最好对他谦恭一些。
我撞了一口钟,其声可以穿林;再敲一面鼓,其鸣可以透地。
细看那些碑刻题赠,有着不凡的身世和经历。
其实,我早就听过福桐先生讲沙滩文化。
他讲中原佛教衰落时贵州禅宗如何兴起,讲禅宗五灯之临济宗如何在贵州诸山落地生根,讲禅学为何是沙滩文化三宝之一。
从黎氏修家庙、开私塾馆,到丈雪和尚、通醉大师兴禅入住;
再到名倾一时的“郑、莫、黎”在此先后产生。
小小禹门寺,兼容儒禅,包容大道,实不敢小觑。
你看我,一脸庄严,小心踩着当年巨儒踩过的地板,小心扫描四百多年来无数名流的眼睛扫描过的地方。
我心里涌动的,正是一种走近灵魂的文化。
在郑珍墓前
寂静的子午山下,老远听见泉水叮咚。
是谁在跟谁说话呢?又像在吟诵,在论辩。
用一百多年前的遵义方言,讲诗,训诂,说经。
从远处看一张墓碑,白胡子飘向天空,双臂在乐安江畔风雅着一招一式。
在墓碑面前,一百多年来的学童青衿一直竖着耳朵,隔山隔河,远远近近。
我们伫立着,在等待着什么呢?
朵朵阳光从云霞间飘过来,望山堂终于出现了。
头顶闪烁着密密匝匝、嫣红姹紫的梅桃李杏。
我能不能亲尝一口?
果然,一只梨掉下来,我迅速写成一首诗。
又丢下两个硕大的橙子,我写成了一篇论文。
如果再贪心一点,就会成为专家。
可猛一回头,一面山、一坝田、一条江,你能耕能渔吗?
鞠躬,致谢,告辞。返身回到水泥公路上。
果然,“四周的草木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