历史珍闻

比黛玉早200年,他是历史上的第一个葬花人

2023-09-05 16:29:58 作者:邵毅平 来源:复旦大学出版社

“正是江南好风景,落花时节又逢君。”(杜甫《江南逢李龟年》)

落花,是古典文学的传统题材,自诗骚以来,便广受古今文人的吟咏。今天,且说说与之相关的“葬花”。

《红楼梦》里的“黛玉葬花”,是文学中的经典情节,也是千古流传的佳话,为“红迷”们所津津乐道。不过,其实黛玉并非葬花第一人,早在《红楼梦》问世的200年前,大才子唐伯虎就已在自己的桃花庵别业里葬过花。

01.

唐伯虎葬花

明弘治十八年(1505),唐寅三十六岁,是年,他在苏州桃花坞建成桃花庵别业。桃花坞是当时苏州的景胜之一,唐寅《姑苏八咏》组诗的第四首便是吟咏桃花坞的,从中可以想见桃花坞当日的景象:“花开烂漫满村坞,风烟酷似桃源古。千林映日莺乱啼,万树围春燕双舞……”江南三月里的桃花是异常美丽的,一株两株尚不觉其奇,倘是千树万树,则如云如霞,欲烧欲燃,使人怦然心动,流连忘返。唐寅选择在桃花坞建造自己的别业,充满了浪漫气息与唯美色彩。

桃花庵成了唐寅后半生二十年的寄躯之地,也成了唐寅与朋友们的聚会之所。唐寅非常喜欢自己的这处别业,特地为它写了一首脍炙人口的《桃花庵歌》:

桃花坞里桃花庵,桃花庵里桃花仙;桃花仙人种桃树,又摘桃花换酒钱。酒醒只在花前坐,酒醉还来花下眠;半醒半醉日复日,花落花开年复年。但愿老死花酒间,不愿鞠躬车马前;车尘马足贵者趣,酒盏花枝贫者缘。若将富贵比贫贱,一在平地一在天;若将花酒比车马,他得驱驰我得闲。别人笑我忒风颠,我笑他人看不穿;不见五陵豪杰墓,无花无酒锄作田。

在这首诗中,唐寅透露了自己建造桃花庵别业的动机,乃是和他那非功利人生观息息相关的。正如他在《把酒对月歌》中也唱到的那样:“……我也不登天子船,我也不上长安眠。姑苏城外一茅屋,万树桃花月满天。”唐寅用作为非功利人生观之象征的“万树桃花”与满天月光,否定了作为功利人生观之象征的“长安”与“天子船”。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,桃花庵本身便是唐寅非功利人生观的一个象征,是他那背时傲俗的生活态度的一个见证;而《桃花庵歌》则是他的这种人生观和生活态度的宣言,是对于“科场案”后绝望的人生处境的精神突围。

然而不限于此吧。在中国的诗歌传统中,一些常见的花卉意象,常被赋予特定的象征意义。正如杜甫“轻薄桃花逐水流”(《绝句漫兴》其五)之句所表现的,相比于“高洁”的梅花、“富贵”的牡丹之类,“夭夭”的桃花有时不免被视为“轻薄”,带点“暧昧”,常让人联想到美丽然而有点“妖”的女子,而她们也正是唐寅后半生不幸岁月中的慰藉。选择与桃花而不是梅花相伴的唐寅,联系他后半生那风流倜傥的生活来看,在其精神气质上和潜意识里,同样具有某种对传统审美定式的叛逆心理。

又据当时人记载,在桃花庵里,唐寅还有别开生面的“葬花”之举:“唐子畏居桃花庵,轩前庭半亩,多种牡丹。花开时,邀文徵仲、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,弥朝浃夕,有时大叫痛哭。至花落,遣小伻一一细拾,盛以锦囊,葬于药栏东畔,作《落花诗》送之,寅和沈石田韵三十首。”(《六如居士外集》卷二《诗话》)

耐人寻味的是,唐寅咏的是桃花,葬的却是牡丹。牡丹与桃花,在中国诗歌中意象迥异。与桃花的“夭夭”“轻薄”不同,牡丹则是富贵繁华的象征,也是大众审美趣味的标志。

众所周知,宋代周敦颐的《爱莲说》,以“莲”象征“君子”(士大夫),以“菊”象征“隐逸”(隐士),以“牡丹”象征“富贵”(世人):“自李唐来,世人盛爱牡丹”,“牡丹,花之富贵者也”,“牡丹之爱,宜乎众矣”。

白居易曾讥刺:“一丛深色花,十户中人赋。”(《秦中吟·买花》)

欧阳修也写过:“洛阳之俗,大抵好花。春时,城中无贵贱,皆插花,虽负担者亦然。花开时,士庶竞为游遨……至花落乃罢。”(《洛阳牡丹记》)

明人之爱牡丹者,甚至撰有《牡丹史》:“记一花木之微,至于规仿史例,为纪、表、书、传、外传、别传、花考、神异、方术、艺文等目,则明人粉饰之习。”(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)

一直到今天,在所谓“国花”的票选中,牡丹还总是名列榜首。

唐寅以吟咏桃花标榜自己的特立独行,却以葬牡丹显示了从众随俗的审美趣味,这与他在佯狂表象下骨子里的道德感,也就是他所谓的“些须做得功夫处,莫损心头一寸天”(《五十言怀》),应该也是一致的吧。后人也指出过同样的事实,说唐寅“虽任适诞放,而一毫无所苟”(蒋一葵《尧山堂外纪》)。我们看唐寅的字,稳重端方,中规中矩,也能感受到这一点。

02.

林黛玉葬花

“葬花”这种非唐寅想不到、做不出的奇异举动,对后世的中国文学竟然发生了潜在的影响:《红楼梦》里著名的“黛玉葬花”情节,其实就是对唐寅葬牡丹之举的呼应。

《红楼梦》经常提到唐寅,可以看到唐寅的影响。如贾雨村论天地生人,有一等不上不下、亦正亦邪之人,则为情痴情种、逸士高人、奇优名倡,所举近日之人中即有唐伯虎(第二回《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》);

宝玉游宁国府花园赏梅,一时倦怠欲睡中觉,秦可卿引至上房内间,宝玉见贴着励志的《燃藜图》,心中便有些不快,秦氏转引至自己房内,见贴着唐伯虎香艳的《海棠春睡图》,宝玉便含笑连说“这里好”(第五回《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》);

薛蟠邀宝玉赴席,说看见一张春宫,画得着实是好,是“庚黄”画的,宝玉猜是“唐寅”,薛蟠念了别字(第二十六回《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潇湘馆春困发幽情》)。以上这些对唐寅的正面评价,都反映了曹雪芹本人的看法。

在曹雪芹祖父曹寅(请注意与唐寅同名)的诗中,已有“百年孤冢葬桃花”之句,可见“葬花”乃是曹家祖传韵事,且已改葬牡丹为桃花。曹雪芹也许受过乃祖影响,但以动人的描写青出于蓝。

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,早饭后,宝玉携了一套《会真记》,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,展开《会真记》,从头细玩。正看到“落红成阵”,只见一阵风过,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,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。宝玉要抖将下来,恐怕脚步践踏了,只得兜了那花瓣,来至池边,抖在池内。那花瓣浮在水面,飘飘荡荡,竟流出沁芳闸去了。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,宝玉正踟躇间,只听背后有人说道:“你在这里作什么?”宝玉一回头,却是林黛玉来了,肩上担着花锄,锄上挂着花囊,手内拿着花帚。宝玉笑道:“好,好,来把这个花扫起来,撂在那水里。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。”林黛玉道:“撂在水里不好。你看这里的水干净,只一流出去,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,仍旧把花遭塌了。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,如今把他扫了,装在这绢袋里,拿土埋上,日久不过随土化了,岂不干净。”(第二十三回《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》)

那是姐妹们与宝玉移居大观园后的第一个春天,时为中历三月中旬(据该年芒种日期推算,约当西历4月下旬),两人所葬的是桃花。看黛玉有花锄、花囊、花帚等全套行头,应是移居大观园后专为葬花置办的。在怜花惜花这方面,宝玉、黛玉不约而同,想到一块去了,说明他俩情趣相投,三观接近;而处理落花的方式,则宝玉接受黛玉的。此后,宝玉遵守黛玉的葬花方式惟谨:“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,将方才的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抠了一个坑,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,将这菱蕙安放好,又将些落花来掩了,方撮土掩埋平服。”(第六十二回《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》)。

又过了一个多月,到了中历四月二十六日,时交芒种节气(西历6月5、6日左右)。“尚古风俗:凡交芒种节的这日,都要设摆各色礼物,祭饯花神,言芒种一过,便是夏日了,众花皆卸,花神退位,须要饯行。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,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。”宝玉、黛玉再次葬花,这次葬的是凤仙、石榴等各色落花。

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,便知他躲了别处去了……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、石榴等各色落花,锦重重的落了一地,因叹道:“这是他心里生了气,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。待我送了去,明儿再问着他。”……便把那花兜了起来,登山渡水,过树穿花,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。将已到了花冢,犹未转过山坡,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,一行数落着,哭的好不伤感。(第二十七回《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》)

于是他便听到了正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、由不得感花伤己、哭了几声的黛玉随口念的葬花词,听到“侬今葬花人笑痴,他年葬侬知是谁”,“一朝春尽红颜老,花落人亡两不知”等句,宝玉不觉恸倒在山坡之上,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(第二十八回《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》)。

看黛玉整个春天不止一次地葬花,就可以知道,她葬的不是某种特定的花,而是各种花。她葬花的目的,是让花日久随泥土化了(其实不葬花随它去,也能达到同样目的,如陆游《卜算子·咏梅》的“零落成泥碾作尘,只有香如故”,龚自珍《己亥杂诗》的“落红不是无情物,化作春泥更护花”),而不要被人踩踏糟践。更重要的是,她把自己拟物化为落花,以落花象征自己的命运,借葬花表达自己的心愿:“愿奴胁下生双翼,随花飞到天尽头。天尽头,何处有香丘?未若锦囊收艳骨,一抔净土掩风流。质本洁来还洁去,强于污淖陷渠沟。”唐寅葬花无此自喻色彩。

在黛玉所葬的各种花卉中,最具象征意义的应属桃花。在第七十回《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》里,黛玉还写了一首《桃花行》,把自己与桃花作了对比。如上所述,同样是葬花,唐寅咏的是桃花,葬的却是牡丹;而黛玉葬花,其实是在继承唐寅葬花的基础上,把唐寅的咏桃花、葬牡丹双轨合一,把葬花从风流之举和行为艺术,转化为一种人格宣示和命运预言,从而将葬花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。

而黛玉那首让宝玉听了“不觉恸倒”的葬花词,那首宝玉读了不觉滚下泪来的《桃花行》,其流丽婉转的节奏和回环往复的结构,让人强烈地感受到了《桃花庵歌》的影子。这种节奏流丽婉转、结构回环往复的七言歌行,到初唐张若虚的《春江花月夜》等本已臻于极致,但在宋以后却受制于一脸严肃的律诗而难得再见。

因而,唐寅喜作以《桃花庵歌》为代表的这类七言歌行(唐寅集中有《咏春江花月夜》七言诗一首、《春江花月夜》五言诗二首),曹雪芹借黛玉之口咏葬花词、《桃花行》及“拟《春江花月夜》之格”的《秋窗风雨夕》(第四十五回《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》),其实也可以看作是他们对宋以后诗歌陈陈相因境况的一种审美突围,而这种审美突围,与在现实生活里他们对绝望的人生处境的精神突围也是一致的吧!

|本文节选自《中国文学特别讲义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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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中国文学特别讲义》

邵毅平 著

宋文涛 编辑

复旦大学出版社,2023年8月

内容简介

本书是《如何阅读文学经典》的姐妹篇,同是作者在沪上高中名校讲授“中国文学特别讲义”的讲稿,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观二书。

课名之所以称为“中国文学特别讲义”,是因为作者上的不是概论课、通论课,而是有关读书治学心得的专题课。作者给高中生们讲课的指导思想,并不在于一般地传授文学知识,或做一些文学经典的普及工作,而是教他们面对文学经典时,如何摆脱人云亦云的思维惰性,不止于贴个标签了事,始终秉持独立思考的精神,自己去质疑、分析和探索,培养敏锐的感受力和洞察力,最终成为一个“高明的读者”。

作者简介

邵毅平 江苏无锡人,1957年生于上海。文学博士,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。专攻中国古典文学、东亚古典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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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标题:《比黛玉早200年,他是历史上的第一个葬花人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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