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就是年头年尾的事,北京女作家万方成了新闻人物。
《空镜子》得算一个。没有事前大肆炒作,也没硬往央视频道里挤,这部电视连续剧却在不声不响中成了各地报纸影视版的主要话题。
杨亚洲的导演,刘冰、陶虹等人的演出,以及好的编剧。编剧是万方,改编自她的同名小说。
接下来是《日出》。尽管这部22集的电视剧才刚刚拍竣,甚至还没有剪辑,但因为改编自曹禺原著,又是导演谢飞的首次电视之作,同样引起了媒体的关注。编剧又是万方。
有个细节少有人知:万方还是曹禺的女儿,曹禺后半生岁月的见证人,她也亲历了许多难以忘怀的事。
今年是北京人艺建院50周年,6部人艺经典剧目的重新上演正在紧张筹划中,《雷雨》是其中之一。作为中国现代最优秀的剧作家,人艺演艺学派的创建人之一,曹禺及其剧作,是文学史上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。
春节前夕,在北京冬日一个暖洋洋的午后,本报记者来到亚运村附近万方的家中。客厅的墙上裱着幅字:曹操的《观沧海》,是曹禺的手书,字体飘逸,落款处是:“晨起为爱女小方子写这首诗,我们父女俩都很喜欢。”
《空镜子》:潘志明不能死
南方周末(以下简称南):“空镜子”这个名字,是想表达什么意思?
万方(以下简称万):写《空镜子》,最初的原因就是一个朋友跟我说了件事:一个男人丧偶后再婚,结果第二个妻子又去世了。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觉:就是生活的不可知,但生活之流下面又有某种固定的轨迹。我自己过了这么多年,有悲伤,也有欢乐,经常有糊里糊涂的混沌感,这和空镜子的感觉是吻合的。小说里的开头,是女孩要去约会了,照镜子,镜子就有这种虚虚实实又空又满的感觉,我觉得和小说很贴切。
南:我记得当时看完您的小说,心里是一种灰灰的感觉:人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。但是电视的结局却不一样了:“孙燕”终于找到了幸福。
万:是我改的,因为电视剧是给老百姓看的,所以投资方说了:“潘志明”绝不能死。我也能理解,让老百姓看完了怪难受的,对生活绝望了,这肯定不行。不过我觉得这也并不矛盾,事物总有它明和暗的地方,小说中写了它灰暗的一面,电视剧写了它明亮的一面。明和暗应该说都是生活的真实状态。
南:有的作家不太愿意改编自己的作品,比如池莉,您为什么还愿意来二度创作?
万:我还是愿意写小说,但是写电视剧它有经济效益呀。人总会受诱惑,我也受到这种诱惑,很难免俗,所以我确实很佩服王安忆,她真是一门心思写小说。但是写电视剧也不是完全没好处,电视剧里有大量的对话,你得注意每个角色都只能用他自己的语言说话,等我写完电视剧再写小说,我觉得有锻炼,起码人物的对话不会有问题了。
南:小说和电视剧是两种不同文本,它们有不同的规律,对创作者的要求也不同,您是怎么处理的?
万:有一种说法:小说分两类,一种是表述,一种是陈述,有人说我的小说是陈述类,我觉得有一定道理。我之所以能写电视剧,是因为我的写作比较客观,那种比较主观的叙述和电视剧是有隔阂的。另外,我受我父亲的现实主义风格影响比较大,这样就我的创作而言,小说、影视剧都有一致的地方。
南:有没有想过《空镜子》会这么受欢迎?
万:我没想到。
南:现在电视里头大多是“反腐倡廉戏”和“清宫历史剧”,您这出写平民生活的戏,跟那些是完全不同的路数。
万:我想电视剧有不同的功能,娱乐、造梦功能是一个:平时生活很乏味,看看电视,给你提供生活中没有的;要么是“反腐倡廉”,你心里郁闷,它帮你出气。但有一种功能被忽略了:就是观众希望能有一种共鸣,能跟剧中人取得情感上的沟通。平时大家总在拼命,在跑,在忙着赚钱,《空镜
子》可能就是让你站住、坐下来,想一想你周围有什么和过去不一样了。
曹禺不在乎别人怎么改
南:您是电视剧《日出》的编剧,电视剧和原著有哪些不一样?
万:电视剧和原著肯定不一样:它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艺术形式。我对于改编只有一个原则:忠于原著。我有一个比较传统的认识,既然是改编名著,就不要走样:人物的性格和命运不能改变。至于之前之后人物都干了什么,这倒是可以自由发挥的地方。
南:你在电视剧《日出》中添加了一些人物,是根据什么来做的?
万:反复看剧本,在里面你可以找出许多蛛丝马迹。比如我加了一个关老太,一个太监的遗孀,就是我看到《日出》里面提到:陈白露老梦想能遇到人给她一笔钱,从而改变她受人摆布的命运。实际上好多人物都是根据剧本中的提示添加进来的。
南:20世纪80年代前期,《日出》曾由曹禺和您改编成电影,方舒和王诗槐主演的,现在又由您改编成电视剧,您一定有许多不一般的感受?
万:改编成电影,那还是“文革”过去不久的事情,政治的色彩还很重,特别是我父亲,历次政治运动给他的折磨和扭曲,烙印非常非常深。在改编电影《日出》时,这种烙印并没有完全消磨掉。现在再来改这个剧本就要好多了,能够放手写这些活灵活现的人,既写他们的丑恶,又写他们的可爱,写出他们复杂的面目,而不应该把人物简单化,面具化。
南:对名著的改编,其实非常能反映当时的时代气氛以及政治和文艺的关系。对于《日出》的改编,有的是把“方达生”改成了一个共产党员,还让陈白露没有自杀,而是活了下来。
万:确实是。记得在改编成电影时,在接近结尾处,我爸说能不能用一个主观的镜头,表现李石清的幻觉:大楼要塌了,“大厦将倾”,腐朽的时代要崩溃了。我想这个例子恰恰说明了他受政治思维的影响很大。从建国开始,他就一直是被改造的对象,“你这人是要被改造的”,这句话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。他还怎么能写得出东西?
南:这些年国内对曹禺话剧的改编很多,除了它本身是经典之外,有没有什么现实因素?
万:应该是有,尤其是《日出》这出戏。前年北京人艺排演话剧《日出》,戏还是原来的戏,但衣服都是现代服装,剧中人拿着笔记本电脑,开场就跳劲舞,只是第三幕才回到过去,但观众的反应很强烈,我突然觉得这出戏和现代没有隔阂。
南:曹禺先生怎么看对他作品的改编?
万:前几年,青艺有个导演改编《雷雨》,想把鲁大海这个人物去掉,跟我爸爸商量,我爸爸说“你完全可以按你的想法改”。这说明他对人家改编他的东西,不是很在意。
南:我想,其实他很自信:我的作品不管怎么改编,作为一个独立的文本,它会存在下去。
万:对,虽然他从来没有这么表达过,但我能感觉到他是这么想的,他很有把握,心里沉得住气。
南:前几年有人改编《原野》,整个舞台放满了电视机,做了一些后现代的探索。
万:要我说那不是《原野》了,他的改编,完全抛开原剧本,《原野》只成了一个符号(当然并不是不能这么做),但这种改编的意义有没有?有多大?我有疑问。我爸爸已不在了,要是他看了,也许会一笑置之吧。
“我那股劲出不来了”
南:在整个华人世界里,曹禺作品被改编的很多,台湾、香港、澳门都有人做过。曹禺先生对此有没有一个比较清晰、理性的想法?
万:我爸这人其实最不理性了。有时他看一些有关他的评论文章,看得津津有味,说:“哎呀,我还这么高明呀。”应该说他对改编比较宽容,他不放在心上,我体会这是他自信的表现。
南:但有一段时间他动摇了,在“文革”中,他对自己作品的价值也产生了怀疑。
万:是的,“文革”就不说了,连自己的存在都是痛苦的,更不要谈作品了。
南:那时候他被分派去人艺看大门,国外有报纸说:“中国的莎士比亚在当看门人。”
万:是这样,不过他的情形还不是最糟糕的,起码他没有进过监牢。这种不自信“文革”后还存在,他住院期间遇上话剧《雷雨》上演,我去看了,回来他问我:“你觉得还行吗?真有那么好吗?”
南:曹禺先生对自己的8部戏剧作品有什么评价?
万:最喜欢《北京人》,这个他说过,因为《北京人》里面的几个男人身上,都有他自己的影子:曾皓、江泰、文清、曾霆,而愫方身上有我母亲的影子。《雷雨》之所以没有排在最前面,可能是因为结构的东西更多一些,《北京人》就有点自由王国的状态,他觉得自由的状态最好。
南:有没有不喜欢的作品?
万:我不知道,他确实没有跟我谈过,从他喜欢《北京人》推想,我觉得《明朗的天》肯定是他不喜欢的:初衷就很糟糕,就是写知识分子要被改造。
南:您自己也是作家,今天您怎么看待他的作品?
万:我觉得他真是个天才,过去没这么想过,等我自己写作了,我才开始明白过来,他23岁就写出了《雷雨》,而我20岁的时候什么都不懂,直到40岁了,写出来的东西才算得上可以看。
南:作为一个时代最优秀的剧作家,除了《王昭君》,应该说曹禺先生建国后再也没有写出过好作品,这很令人惋惜。
万:时代的悲剧!很遗憾。
南:一个作家写不出东西了,他痛苦吗?
万:他很痛苦,非常痛苦。他经常在家走啊走啊,东翻翻西翻翻,我能感觉到他的无奈,我有时想安慰他,他说:“我不行了,我那股劲出不来了。”关于他晚年的这些经历,我写过一篇文章《灵魂的石头》,我想等以后条件允许了,我会放开了往深里写。
南:他有没有什么想写的东西却没有写下来?
万:有啊。他有无数的想法,他记了好多个小本子,那些小本子还留着,写了好多开头,比如他写了个独幕剧,叫《外面下着雨》,讲一对老夫少妻,零零散散的,很多对话;还想写孙悟空;最想付诸行动的是《桥》,从解放前就开始写,但只写了一幕,就放下了。
南:他大量的时间被什么占用了?
万:小的时候我不大知道,那时候有各种运动。“文革”之后,各种活动都要他参加,我经常看着他回来后筋疲力尽,他也知道这劳累的一天毫无意义。
南:一个优秀的艺术家,必然会对他身处的时代承担起某种责任,言论也好,行动也好,总会有所体现,在这方面曹禺先生恐怕会遇到一些批评意见。作为他女儿,您怎么看?
万: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明白:除了老舍那样,只要是从那个时代活下来的,没有人能够说“不”。我自己还觉得,人不可能要求那么多,既是艺术家,又是战士。作为剧作家,写出好剧本,你就是称职的,你对时代的看法,在剧本里表现了。另外,这也跟人的气质性格有关系,有的人性格就是很强硬的,他会有激烈的表现,我父亲从来不是一个胆大的人,他很敏感,很容易自我怀疑、自我否定,但我觉得他非常真实。
南:有一个细节,恐怕是研究者们不太理解的地方:曹禺1947年从美国访问回来后,曾经批评美国。
万:这可能跟我父亲那一代人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有关。抗战胜利后,美国仍然在中国驻军,另外还有当时美国人的自大,他可能都感觉到了。他们那一代人在涉及到中外关系的问题上,都有这种民族主义立场。有一回“中戏”校庆,我父亲上台说了一个小时,至少有40分钟是痛骂日本人,揭
露日本对中国的野心。
我没批判过我父亲
南:您还记得第一次看戏的印象吗?
万:记得、记得。
南:是什么戏?
万:《雷雨》呀!我记得北京人艺那个剧场非常好,红色的大幕,有点朦胧的灯光,然后钟一响,灯慢慢暗下来,这印象从小就在我心里。《雷雨》第三幕有一个打雷,那时候太小了,闪电霹雳的,把我吓哭了。
南:《日出》您跟曹禺先生一起看过吗?
万:看过,那是“文革”以后了,我记得是谢芳扮演陈白露,不错,能够演出不符号化的感觉,我看过许多别的《日出》,根本看不出是那个年代的风尘女子,但谢芳演出来了。
南:我们都知道,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,都不愿意自己的儿女再从事文字工作,而您却又走上了这条道路。
万:我父亲总希望我们搞自然科学,当医生,这是他的心愿。但他也不反对我们的选择。我干了这个之后,他也没觉得我能成,他给我写了好多信,逼着我写,说我“太贪玩了”,要学杰克·伦敦,“要写,要改,退了稿要再写”。
南:有这样一个大剧作家父亲,对您来说是负担还是财富?
万:现在想起来,尽管也因此吃了好多苦,但我还是觉得很幸福。为什么能写出《空镜子》这样贴近平民的作品?我觉得是因为看到了我父亲,他的痛苦、欢乐,那种最复杂的人类情感,有了这种感受,别的情感你就能体会了。
南:你父亲给你的生活带来过不好吗?
万:肯定有不好,虽然现在看来对写作有帮助。你想一个十几岁的孩子,在学校里不能进教室,被红卫兵拎来拎去,那是什么感觉?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父亲,批判他是坏人,一丝一毫都没有,这很奇怪,我真是这样。
南:这种儿女和父母的对立,很多人都经历过,陈凯歌在《少年凯歌》中写他打了父亲一巴掌;老鬼也写了和母亲杨沫的冲突。
万:他们可能更激烈一点,对运动啊,革命啊,热情更高,我大概不是这种人。
南:那段生活对您今天还有没有影响?
万:表面上看,你很难说有什么伤痕,但你的思维方式,你对世界的看法,从那个时候都被固定了。我已经很幸运了,在我还能够生长的时候,“文革”结束了,我还有力量长出东西,我爸爸那种人,就被闷在那里,枯死了。
南:曹禺先生的后半生遭遇您是亲历者,有没有想过写些什么?
万:我曾经写过一个话剧,《谁在敲门》,两幕话剧,写他们那一批人,他,他的那些朋友,他们的个人遭遇虽然不同,但悲剧性的东西却都具备了。我给于是之先生看过,一幕是“文革”,一幕是80年代末、90年代初,写我父亲那一代知识分子的两种被扭曲的命运:一种是“文革”,强大
的外部压力;一种压力是另外的,反正是无法自由。
《南方周末》2002年3月8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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